让自己远离徐舒月——这样做究竟是否正确？
这是我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我已经赢下一开始的赌局，这毫无疑问。接下来，我只要安静地从徐舒月的舞台上退场即可。
……明明只要安静退场就好。
可是，我为何会感到悲伤？
先道、会长、元芮同学。相对其他人，我和他们还算亲近，但实际上我与他们之间依旧留有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也明智地没有接近。但是徐舒月，只有这个孩子——明明我们才相处了一周的时间，为什么她会一直纠缠着我不放，为什么我会因她的言语而动摇！？
……够了。
说到底，我的想法很重要吗？既然我自命为了正义可以牺牲性命，那为什么不能再多抛弃一些无聊的情绪？更何况，这份感情是真实的吗、又能否长久呢……当我、当她得知这些问题的答案之后，说不定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我必须亲手切断这份情感。
“您不是说想要了解我吗？那我现在就把我的过去、我的一切都告诉您。然后，显而易见的——我将失去一个朋友。虽然我们有过矛盾……我也依旧为此感到遗憾。”
现在，我唯有把自己埋藏在内心的秘密全部透露给她这一途了。然后她会为面前这个混账感到惊怖、进而逃走，那是最好的结果……即使这意味着我与她将彻底形同陌路。
“放心吧，阿铮。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面对这姑娘纯洁的笑，我不禁哑然。假如我也能像她一样纯洁、正直、坚定不移，该有多好呢？可是，我在很久以前就彻底失去了这些美好的品行。
“小时候，我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的父母爱我，我也爱他们。我以为这个美满的小家庭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的经历其实再平常不过了。就像这世界上无数的单亲子女一样，我曾有一个家，然后我失去了它。
“我的父亲曾是个经营游戏厅和网吧的老板，但后来他破产了。然后我亲眼看见所谓坚不可摧的爱与幸福在一夜之间被突如其来的雷霆粉碎，那个温和的、每天都会给我讲故事、教我知识、为我们做饭的男人逐渐堕落，最后变成了了另一个人。他开始疯狂酗酒，并且一直殴打我和我的母亲，最后他舍弃了家庭责任，离开了我们。”
“这……”
站在我对面的徐舒月用自己的手掩住了她张大的嘴巴，连话都说不出。是因为她有类似的经历而自以为能与我共鸣呢，还是单纯怜悯着我呢，我不知道。
“从我父亲离开家的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就算是号称能够驱动太阳、移开群星的爱，也终究会随着时间破灭、消逝。于是我开始在我能接触的知识范围中寻找比爱更加坚固、更加长寿的事物，最后我终于找到了永恒的存在。那就是正义。”
这便是我一直坚持着正义的理由。既然爱终有断亡消散之时、只会给人留下悲伤，那不如一开始就依靠、相信永恒的正义。正义不会因为某人某物的离去或死亡而消失，而是会一直作为道德标杆树立在人的精神意识中。
“所以，你才会这样坚持正义。”
“这是一部分原因。好吧，我得说这个由头听起来蛮中二的，但直到现在我依然这样认为就是了。至于另一层原因……这其中也有对那个混账所作所为的厌恶。我不愿意成为他那样自甘堕落、沉迷暴力的人，才更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光明磊落的正义之士。”
“可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呀？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能把这些事和卑劣、混账之类的掺和到一块呢？还有，你说爱消失时只会给人留下悲伤，可是爱还存在的时候不是也给人快乐吗？”
徐舒月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发问道。明明她才是被命运荼毒最严重的那个，可是她却依旧相信爱……说实话，我开始羡慕她了。
“我话还没说完。”我低下头，不愿再直视她的面庞。
“然后，我被判给了我的母亲，这当然是我所愿见的，而且我们的生活虽然有些困难但是也确实很幸福——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然而生活的压力一直压在我母亲的肩上，她也开始酗酒……
“有一天——应该是我小学毕业之后，她喝得烂醉如泥……然后，然后……”
我大概开始哽咽了吧。我努力想让自己的嘴巴张开，然而所有的话语一到嘴边都变成无声的气泡。那是我一生的噩梦、一生的诅咒，我一辈子都不愿再次面对的场景。
我明明不想表露出这样的丑态。我说这些的目的完全只是想为后面的叙述做铺垫——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刚才那些我完全不需要说出来。
……我为什么会说下这么多多余的话？
突然，我感到我的脸颊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随后我才意识到，她正用她的手擦拭我的脸庞——随后，面庞上传来一种清凉感。
我哭了。
我为什么会哭？上次在游戏厅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哭了一次，这次怎么又哭了起来？我明明根本没有装可怜、求安慰的打算，可是我为什么会哭？
“阿铮，放松……一切都过去了，没事的，会没事的……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一直追着你不放的……”
明明她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她却依旧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安慰着我。她是个好姑娘。但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让她放手。
所以，不能继续在悲伤中沉沦了。让她知道我是个弑母的混账，让她从此彻底远离我。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
“那时候我去给她买酒，然后我把酒送到她的手中……可是这时候我不小心碰倒了她，然后，她摔倒了……她的后脑勺砸在了凳子的一角，然后她……”
“这、这——”
徐舒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想来这也是当然的，她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吧。
我横着一条心，继续说了下去。
“最后我撒了谎，我只告诉其他人母亲是自己摔倒的。可是我唯独不能对自己撒谎。最后一个我爱的人……我最后爱着的人……就这样因我而死，而我甚至卑劣地向其他人隐瞒真相……所以您明白了吧？我就是个弑母的人渣，一个从头到脚烂到骨子里的人。”
这就是唐铮的过去。一个大概远比世界上那些真正悲惨之人轻松得多、但依然对当事人造成不可扭转的影响的故事。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头也开始疼痛起来。四肢再次变得沉重。是因为我想起了一直在逃避的过去呢，还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呢？我不知道。
但是，徐舒月的反应并不如我所料。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她非但没有露出任何恐惧的神色，反而目光坚定地看着我。不知为何，在她的目光下我有些坐立不安。
“阿铮，你知道吗？真正的人渣是不会忠于正义的，这正是你的温柔呀。”
“我的……温柔？”
“嗯，你的温柔。你以为你的母亲因你而死——虽然我对此有不同意见，但是这件事稍后再说——所以，你把这件事埋藏起来，为了能够帮到身边的人；你又想方设法地和其他人保持距离，必要的时候把自己说成是人渣，这样你就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再伤害到那些亲近的人。你或许会将这些说成是正义什么的，可是在我看来，这正是你关爱着你所重视的一切的温柔呀。”
我愣住了。我确实一直把这点解释成正义的要求，可是我几近停滞的大脑又想不到辩驳她的方法。
“你说过，你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但你其实一直在用你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们呢。可是，一直隐瞒着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忍着内心的痛苦，很难受吧？没关系，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痛苦，我们可以一起承担。所以……你不必再忍受了。你救了我，这次该我救你了，阿铮。”
是这样啊。我不用再忍受下去了啊。大概现在，我可以稍微松口气了吧……？
然后，一滴、两滴，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是的，我是痛苦的。我因自己一直隐瞒着真相而痛苦，因母亲的离去而痛苦。而直到现在，我第一次得到了发泄痛苦的机会。
“呜……妈，妈……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我哭着。我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响，可我最后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而她，那位梨花般的姑娘，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守候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泪终于停了下来。
“现在你明白了吗？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坏掉的。所以如果你还想施行正义的话……我会和你一起承担你的痛苦。”
此时在我听来，她的声音犹如为世人带去福音的天使一样，神圣而纯洁。我被她拯救。
“谢谢你，舒月。”
我没有说敬语。敬语是我用来和他人保持距离的工具，但现在我并不想这样做。只有接近她，我的感谢才能真切地传递过去，我是这样认为的。
“呵呵，没关系。毕竟，我可是现在这世界上最喜欢你的人啦。所以，你接受赌局吗？”徐舒月一脸坏笑着问道。
“我接受。”
我也笑了。我现在终于意识到，我大概确实对这小姑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别的感情。如果这就是所谓恋爱之情，那我并不讨厌。
“那，阿铮，你把身子低下来一点。”
虽然我并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顺从地弯下了腰，然后——
她突然靠近了来，吻上了我的唇。而我并没有挣脱。
从此，我开始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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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月光洒落在钢铁之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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